湖南文艺出版社要出一本画册:《老舍笔下的北京》,舒乙、赵园推荐,其中的照片邀我来拍。应下后,一直有些困惑,有些惧怕,甚至失去了原有的信心。看我成天地搜索枯肠,一脸的严肃,弄得家里人也跟着紧张起来。自然,愁了一阵子,也还是没有贸然出去拍。
说白了,是心里没底。虽然前几年徜徉胡同,拍过一些片子,但不像这次,有一种使命的重负似的。谁都知道,我们今天所能看到和拍下的是“老舍笔下的北京”之后,又过了半个世纪乃至一个世纪的北京,她几经变迁,已“今非昔比”走了模样。如何让照片在相当层面和深度上,折射出先生作品的原貌和神韵?换句话说,如何用独特的摄影语言来创造,为读者提供视觉上的线索,这线索不是旁证,不是图解,而是一个自己本身可以诉说的画面,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与“老舍笔下的北京”挂起钩来?在我,这真是个大难题。
我不断设计和推翻着方案和角度,不断听取着一些朋友的一些意见。结果常常是似乎知道该拍什么、怎么拍了,却又一下跌入更大的迷惘……。
也许是上帝不忍再难为我,也许是先生于冥冥之中给了我启发,一日,又翻先生的书,不意读到这样几行文字: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捡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我没办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觉太少了,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27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
一下子,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了该拍什么和怎样拍了!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生动地体会到什么叫茅塞顿开的同时,也头一次这样生动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地自容!我原是怎样自以为是啊!在生活面前,自己竟然迷里马糊不知天高地厚地把自己放到了诠释者和复制者的位置;在生活面前,先生那样的大师,尚且要捡着他知道的写,而躲开他所不知道的,尚且说他所知道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而我有“一毛”吗?一毛没有却还妄想要用相机造出一条牛来。依先生的话:这多可笑!
大师就是大师,大师的人格力量分明是不死的,他永远在做人上、德行上抚育后人滋润后人,如果你想做个人,想有点德行的话。
与其说是先生的坦诚和率真把我从飘忽无根的不实之处拉了下来,不如说是先生用他那足以穿透一切的慈爱与平实,把我从那上面领了下来,领我回到了微末实在的原初的泥土地上,然后说:拍去吧,能拍什么就拍什么,能拍成什么样就拍成什么样儿,只要是你真心所爱的。你爱的就是我爱的,准保也是人们都爱的。世上的东西保不齐都会变走样,而爱永不会走样……。
自己就这样感受着促膝的温暖,抚摸的温暖,全身心的温暖,连带着小家小屋的妻儿都暖和了起来。
第二天我就背起了照相机、三脚架,开始出现在残墙断瓦的老胡同大杂院里。不知怎的,眼睛也格外的灵动,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我陆续看到了我原来不曾看出的“一些”,陆续拍下了我原来以为不值得拍的“一些”,这“一些”的发现真让我喜悦豁亮。
就这样,从1997年10月到1998年2月,在北京我所涉足的极有限的街巷,拍摄出几百幅照片。对于这个历史好久好久,地方好大好大,事情又好多好多的城来说,这只是她的一点残片,而且是她即将消逝和已经消逝的那部分的一点残片。(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照片中所拍的一些地方,已被夷为平地。)
在允许收拾残片的地方,尽力收拾干净,不留下什么遗憾,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力所不能及的是那些根本的遗憾:许多地方不允许进入,或非有什么签字的条子或一叠子钱票才可进入。主人们可以眼睁睁看着守着那些残片被拆、被毁、被埋掉、被蚀空,被肆意修饰成万劫不复的不伦不类,也断不肯让人用镜头收拾了去。于是,我这个拾残片的常有幸被人与收破烂的一视同仁。每当我和收破烂的乡下人同步而行,走街串巷,或者在一起歇息片刻,靠住墙根嚼大饼晒太阳的时候,心中万千滋味,不可名状。辛苦与卑微,老街和老巷,让人感受到一种置身于古老文明中的亲和平实与幸福,而残片的遭遇,却又让人悲哀,让人叹息,叹息这最有历史又似乎没有或不需要有历史的一个什么,叹息这古老文明的载体,正在一日千里无可挽回地消失着……。
拍下这些照片,纪念这座古城所曾拥有过的一位伟大真诚的代言人——老舍先生,既不热闹,也不显眼,但我是动了情上了心的。同时对舒乙和湖南文艺出版社萧元、周爱华的嘱托,也算是有了一个未必尽如人意的交代。
我还得看先生的书。
借着可能印出的文字,感谢我的挚友毕东波、韩秀芝、陈志伟,他们在我困厄的时刻,慷慨地给予了帮助,使我有可能完成此次长达半年的拍摄并写出此篇小文。
这一切都融合在我的记忆中,像底片一样,清晰。